【編聊邊看,我想讓你知道的是】
張輝誠提到:
我阿母是這樣體貼。──
到了人生最後一刻,
她都希望是我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她最喜歡和我在一起,
她感覺好安心,
因為我們一起玩了整整二十年,
一起去過無數多個好玩的地方、
吃過無數好吃的東西、
看過無數好看的表演,
一起笑、一起開心,她最愛她的小兒子,
她臨走前還特地叫我從簾子外進來陪她一起睡,
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有遺憾吧!
即使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
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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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張輝誠
阿母雖然有些慢性病
但從未開過刀 也不願洗腎
阿母,出院了,要返來去囉。
雖然我阿母頂受著許多老人家常見的慢性病,
糖尿病、高血壓這些有的沒的病,
但是她相對勇健,
平日依然可以自理生活,
經常一個人搭公車在台北四處玩,
從未住過院,也未曾開過刀。
──這次住院,還是她人生頭一回開刀。
我阿母長期服用糖尿病和高血壓藥劑,
前後約二十年,
腎功能隨著年紀增長逐漸退化、衰弱,
前兩年已經瀕臨洗腎邊緣,
醫生建議開始洗腎,
幸好在我大姊同住陪伴的悉心照料之下,
我阿母腎功能不降反升,
又重回安全值之上,
腎臟科醫師不再建議洗腎,
反倒說再觀察一段時間。
我阿母一聽不用洗腎,喜出望外,
開心得不得了,
我見她開心,自然也就開心得不得了。
我阿母不想洗腎,
起因先父也是到了八十歲上下開始洗腎,
洗了幾年便故去了。
我阿母直覺認為,洗腎等於死亡,
她告訴我說:
「我就沒咧憨,洗腰子洗乎死喔。」
我阿母不想洗腎,
現在又可以不用洗,
當然兩全其美。
我阿母又開開心心到處玩了兩年。
阿母前半輩子的人生
是苦多於樂
之所以說我阿母開心,
是因為她的人生約略可以分成三階段:
結婚前、結婚後和喪偶之後。
這三個階段,前兩階段大抵是苦多於樂,
但第三階段卻是樂多於苦,
而且樂多很多、很多、很多。
我阿母心智年齡大約六歲上下,
加上個性乖張,
村人常常在有意無意之間
施以鄙夷的神情與言語,
如果不是遇到戰亂流離的老兵先父,
我想我阿母這輩子應該不太可能結婚,
即便結婚了也未必能幸福,
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是
獨自一人在偏鄉農村中貧困而且孤獨以終。
先父跟阿母剛結婚常吵架
但他還是保護阿母、愛她一生
但在台灣獨身一人的先父
或許基於戰亂流離之中試圖尋找某種安定感,
或者真切期待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
甚至可能湧現傳宗接代的渴望,
最後經人介紹和我阿母結婚了。
兩人結婚後,先是語言不通
(先父不會講台語,我阿母不會講國語),
加上大小衝突不斷
(經常吵架,起因常是我阿母個性乖張),
但是先父依然胼手胝足、咬緊牙關
撐持起一整個家,
養活了一妻四兒女,
更買了一棟兩層樓的樓房,
搬離了蔥子寮寄住外公家的三合院小側房,
讓原本被蔥子寮人瞧不起的我阿母,
頓時成為村人羨慕的對象:
「阿葉仔嫁給外省仔尪,有夠好命。」
然後先父更在有生之年
竭盡全力保護我阿母、
愛我阿母一輩子,
對她不離不棄,最後臨終前,
只對我交代一事:
「你的母親再不懂事,
終究是你的母親,
你必得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我阿母即便再不懂事,
但她也清楚知道,
這個世間上對她最好的人只有她外省仔尪,
所以她對我說過好幾次:
「以後我若是死囉,
要叫你爸來接我,有聽到無?」)
先父過世後
我帶著阿母玩了二十年
先父過世之後,我謹遵遺命,
竭盡心力照顧我阿母,
同樣在台北買了一間房子,
讓我阿母永遠搬離鄉下,
然後每逢假日便帶著我阿母到處吃喝玩樂,
一玩玩了十二年。
直到我結婚,我的兒子張小嚕出生,
我阿母又有了媳婦和孫子
一起陪她到處玩樂,
一玩又再玩了八年,
幾乎台北走透透,
台灣各地四處玩,也玩到國外,
吃遍山珍海味、遊遍了名勝古蹟。
有一回,舅舅的女兒結婚,
蔥子寮人群起北上參加婚宴,
看到我阿母的神色爽朗,
又聽到她每個禮拜到處玩,
無不投以羨慕神情。──
我阿母自然不曉得這些人前人後的今昔冷暖,
她只是真心地分享她的快樂和喜悅,
村人也同樣發自真心羨慕她,
但我作為她的兒子,
內心有說不出的得意和爽快
(即使我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心態並不好,
但我阿母再也不會讓人瞧不起,
我是打從心底驕傲)。
祖孫三代一起搭高鐵出遊。( 照片提供 / 張輝誠 )
阿母身體逐漸變差
最後終於肯洗腎了
但是好景不常,
我阿母腎功能又開始逐漸下滑了,
先是她的腳開始積水,
腫得連穿鞋子都穿不太下,
也就嚴重影響了她的日常生活,
她再也不能如往常一樣,
每天數趟出門去坐公車玩。──
但我阿母還是執意不肯開刀。
我跟醫生說,
如果我阿母不想開刀,就不開刀了。
但我問醫生,
如果不開刀,最後會怎樣?
醫生說,最後會陷入昏迷,
一昏迷,就必須緊急送急診、
立即開刀、馬上洗腎。
醫生尊重我阿母的意見,
最後只加開了一顆利尿劑,
沒想到我阿母吃了利尿劑,
小腿積水居然順利排出,
我阿母很開心,
每天又獨自去搭公車玩,
還有幾次跑來學校找我。
又過了一段時間,
我阿母的腳又開始積水了,
晚上平躺睡覺時都喘得難以入眠,
手也偶爾抽筋抖動。
醫生說,X光看來肺部已經積水了,
最好開始洗腎。
我阿母因為這回讓她實在太不舒服,
愁眉苦臉,終於軟化,說她要洗腎。
祖孫三代一起吃美食。( 照片提供 / 張輝誠 )
四月十八日在萬芳醫院開刀,
順利在右肩胛骨處置放了人工血管。
十九日開始嘗試短時間洗(血液透析)一次,
二十日、二十一日又各洗了一回,
我阿母血液透析之後,
濾除掉體內毒素和積水,
她整個人變得清爽許多,
精神相當好、胃口也好
(又吃了她平常最愛吃的雞腿),
她的可愛笑容又重新出現了。
我們都很開心。
大哥、大姊和我輪流到醫院照料她,
也輪流夜間睡醫院陪她。
四月二十一日我帶妻和張小嚕去醫院看我阿母,
大姊正帶她到地下室剪頭髮,
剪完後,整個人精神更加煥發。
我們全家進到一樓的星巴克喝飲料,
說說笑笑。
我請張小嚕牽一下阿嬤的手、
親一下阿嬤,張小嚕說好,
走過去靜靜握著阿嬤的手,
然後再親吻了阿嬤的額頭。
我阿母很開心。
大姊抱怨阿母偏心喜歡我
我抱了阿母 她笑得好開心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日)早上十點,
我到醫院和大姊換班,
好讓她回家睡覺休息。
正巧九樓病房整層樓施工打蠟,
我姊已經帶我阿母在一樓大廳閒坐著,
周日門診大廳空蕩蕩,沒什麼人。
我姊正在跟我阿母說話:
「阿母,你足偏心,
看到我哥或是阿誠,
你就笑瞇瞇,
若看到我,就面臭臭!」
我阿母正想反駁,
我正好從後面抱住她,
親一下她的額頭,
我阿母笑得好開心。
姊說:「你看,我說的有影無!」
我阿母笑得更開心了,緊緊拉住我的手。
大姊回去後,
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阿母
到大廳旁的星巴克,
點了一杯大奶茶、一塊巧克力蛋糕,
我阿母又加點了一塊鬆餅。
我阿母喝了幾口茶,
慢慢吃著我幫她切好一小塊一小塊的鬆餅,
我們輕鬆並坐著,
我一邊整理前天和昨天張小嚕來看我阿母的照片,
他牽著我阿母的手、
親吻我阿母的額頭,
然後記錄成文字,轉貼在臉書上。
祖孫在醫院合影。( 照片提供 / 張輝誠 )
帶阿母回病房睡覺
她希望我陪在她身邊
到了下午兩點多,
我阿母說她想回病房睡覺。
我便推她回病房,
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
我隔著簾子在她的腳前通道上
看唐內拉‧梅多斯(DonellaH.Meadows)的
《系統思考》,我阿母起來上廁所,
我扶她去廁所尿尿,
幫她拉下褲子、穿上褲子,
她又回床上睡覺,
睡覺前問我說,
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想要回家。
我說應該是明天或後天。
她聽了很開心,就上床繼續睡覺。
沒想到過了一分鐘,
她又下床,撥開簾子,
說她要尿尿,
我說你不是才剛尿過嗎?她沒回答。
我又扶她上廁所,拉下褲子、穿上褲子。
再次上床前,
我阿母突然很平和地對我說:
「阿誠,你也來睏中晝,好否?」
若是以前,我可能會說不要,
跟她說我要看書,
但是我想了一下,就說好。
我躺在我阿母旁邊的摺疊床休息,
我阿母臨睡前,
我特地把早上臉書上
張貼張小嚕握著她手的照片給她看,
她看了之後,開心地笑起來,
我又往下滑另一張張小嚕親她額頭的照片,
她看了,又笑了一次,然後她就睡著了。
阿母的打呼聲突然停止
醫生問我是否願意搶救
過了幾分鐘,
我在睡眼朦朧恍惚當中聽到
一聲、兩聲音量略大的打呼聲,
我想阿母睡得這樣沉啊,
但一下子打呼聲就完全停止了,
我躺在小床上覺得怪怪的,
便起來看看我阿母,
我輕拍一拍她,但我阿母沒有反應,
我趕緊按了床頭緊急按鈕,
護士透過廣播問:「有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沒有答應,
只是一直按鈕,
一邊又輕拍我阿母,叫著阿母。
護士趕來,我說我阿母好像怪怪的?
護士一看我阿母,馬上大喊,
扭頭衝回護理站,
接著幾位醫生、護士
推進各種儀器一擁而至,
壓胸的壓胸、插針的插針、
量血壓的量血壓、
準備器材的準備器材,
我問怎麼了?護士問我是誰?
我說我是她兒子。
我們現在正在搶救,請你走到一邊。
醫生忽然轉頭問我:
「請問家屬,要不要進一步搶救?
如果要,要開始電擊,還有打針。
但是阿嬤會很辛苦,
也許可以再撐一兩天,或幾個小時。」
我簽下放棄急救聲明書
讓阿母好好睡覺
我趕緊打電話給大哥,
我跟大哥說明情況,
最後我說:
「不要了,不要了,醫生不要了。
讓我阿母好好睡覺,不要吵醒她了、
請你們不要吵醒她了。」
醫生要我簽「放棄急救聲明書」,
我抖著手,一邊簽字,一邊流淚。
醫生和護士開始撤離,醫生說:
「阿姨現在還有一點心跳,
但是已經無法供應全身養分,
如果有家人要見最後一面,
可以請他們現在趕過來。」
我問醫生:「為什麼會這樣?」
醫生說:「有很多可能原因,
老人家心臟不好,開刀風險都很大,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個人工血管手術。」
我告訴她:
「免煩惱,我爸會去接你。」
我抱著阿母,像以前我擁抱她一樣,
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右臉頰和左臉頰,
告訴她:「阿母,我足愛你,
你好好走,免煩惱,我爸會去接你。」
然後我的臉靠近她的嘴巴,讓她親我一下。
我再緊緊握著她的手,
打電話通知我哥、我姊、妻和張小嚕,
等到大家逐一到來,
親人們一個個湊近我阿母的耳畔,
和我阿母說話,告訴阿母好好地走,
無須掛念。
我讓張小嚕再親一次阿嬤的額頭,
跟阿嬤說:
「阿嬤好好走,
記得往有光的地方走。」
我阿母的心跳就停止了。
謝謝阿母。
我阿母是這樣體貼。
到了人生最後一刻,
她都希望是我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她最喜歡和我在一起,
她感覺好安心,
因為我們一起玩了整整二十年,
一起去過無數多個好玩的地方、
吃過無數好吃的東西、
看過無數好看的表演,
一起笑、一起開心,
她最愛她的小兒子,
她臨走前還特地叫我從簾子外進來陪她一起睡,
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有遺憾吧!
即使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
謝謝阿母這樣體貼,
也許她也知道接下來的頻繁洗腎,
全家會一直受苦,
她可以在自理又開心的情況下沉沉入睡,
離開人間,不讓兒女操煩、受累,
尤其在她入睡前,
她看著我、看著金孫親她的照片,
她開心地閉上眼睛。
最後我貼近阿母的耳畔,
對她說:「阿母,我已經跟我爸講,
我爸會去接妳,
他會好好照顧妳,妳不用緊張。」
又說:「阿母,請妳也跟我爸講:
『阿誠有聽他的話,二十多年來,
有好好照顧阿母,
還有,阿誠也很思念他。』
阿母,出院了,可以返去我阿爸的身邊囉。
再會囉,阿母;
再會囉,我的心肝阿母。
這世人,我是妳的心肝兒子;
後世人,我也要再當妳的心肝兒子。
本文摘自《我的母親 我的力量》
邀請林懷民、桑布伊、溫美玉、沈方正等16位各界知名人士,
分享母親的故事,以及對自己的影響和生命啟發。
作者:張輝誠 / 出版社:天下雜誌
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責任編輯 / Stella )
( 首圖來源 / 張輝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