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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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劉宗瑀醫師
「唰、唰、唰!」
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
我在電腦前停止打字,
站起,默送小杜穿過走道,最後一程...
禮儀人員黑西裝白手套,推著覆蓋著黑布的小床,
離開前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
我連同護理師一起鞠躬回禮
這是小杜這次住院兩個月以來,
唯一有人性尊嚴的一刻,
在他死了之後…
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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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是急診老病號了,酒精性胰臟炎,
疼痛反覆進出,住院,休養,然後出院又故態復萌...
姨丈?胰臟?傻傻分不清,
這個位在後腹腔靠近脊椎骨深處的橫狀內分泌器官,
台語「腰尺」,長度剛好一尺,
分泌可以溶解萬物的消化液(蛋白質,澱粉...)
每次的發炎,就看到小肚痛到臉色慘白,坐立難安,
在急診哭喊著
「給我打Demerol(嗎啡類強效止痛劑)!!
打其他的沒效!!!」
是的,他已經熟門熟路到連藥名都會講了...
然後住院期間疼痛緩解,
嘻笑怒罵還會虧我們年輕的護理師妹妹,
每次出院時都講說「我不要再回來了」
然後不出一個月又在急診遇到他哭喊「給我Demerol!!」
我每次都一臉凜然的問他「酒不能少喝嗎?」
小杜嘻皮笑臉「會啦會啦我下次會克制改進的!」
嘴巴說會克制就真克制的,改進就改進了,
這世界就沒有強拆民房還包庇親屬的貪官,
也沒有坐等分贓的汙吏
我嗆「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
他說「ㄟ~~還真的有!!哈哈!」
原來他的工作是幫議員喬事的,
事情喬一喬,身體就變這樣了...
像圍事那樣,不能公開處理的事都是他出面,
半夜接到電話要去警局啦,幫老闆檔酒啦,
其中有時還會遇到對方亮傢伙,
小杜這種時刻就是要把事情「壓」下來,
怎麼壓?
喝!
喝到發酒瘋時,再到醫院報到
然後回去,又再胰臟炎發作回急診,
周而復始。直到他酒精成癮後丟了工作,
丟了老婆,卻也停不下來
小杜每次發酒瘋起來
不是不給抽血,就是自拔管路逃出急診
我見過太多酒醉在急診鬧事的,
罵大罵小,臉紅脖子粗,上吐下瀉,
一不爽就是動手,
神智清明的人看到這種濫用健保,
危及醫療人員安全的人,
都會覺得處理這些人,糟蹋身體.
然後正在處理的自己,要在這邊被糟蹋
騙拐要抽血,實則驗血中酒精濃度;
給予大量點滴排出酒精,
如果遇到解尿困難還得插尿管;
太過躁動要手腳綁起「約束」;
小杜每次發酒瘋起來就是荒腔走板,
揮拳不給抽血,要威脅揍護理人員;
要不就穿著一身滿是嘔吐物的髒衣,
脫褲子在走道上尿尿;
甚至連插了尿管,手上打了點滴,
都能夠自拔所有管路逃出急診...
尿管的前端可是有個水球撐住不滑出體外,
硬拔就會流血,
「小劉醫師!小杜掙脫綁帶,
連尿管都自拔 escape了!」
我冷眼看著地上的尿管,嗯,有帶血,
「他到時候會自己回來」
果然沒多久小杜又因為血塊堵塞尿道解尿困難,
大吼大叫又被架回急診,
我 call 來個值班泌尿科醫師臭臉聞著嘔吐物味道,
洗了他一晚的膀胱血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誤事?唯有杜康。
說到酒,其實外科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聚會都要拚酒,學長們還會看對象故意狂灌,
連女生也不例外,不過我不是自誇,
我雖痛恨喝酒,但酒量好,
大學時代還常是最後幾個清醒負責扛人的,
為何能如此?家學淵源...(遠目)
反正,我從小就知道,女生要酒量好,
至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
真暈了真累了,
用甚麼方法來醒酒保持清醒,
也保持安全
所以,當年迎新會上狂灌酒的學長,
硬拖著一票新生跑第二攤,
每人叫一桶啤酒再灌,
我看著那小天使造型酒桶,
水龍頭在小雞雞處,都覺得好笑....
「連酒商都自諷他們家的啤酒像尿,
學長你這又是何苦?」
結果當天真正最醉的就是學長,
被抬回宿舍時還躺臥在自己嘔吐物裡睡了一晚,
抬人的同事說「我有給他擺側臥防嗆姿勢」,
(恩!ACLS急救教得好)
結果學長醒來找不到手機,
漏接醫院電話被廣播了一個早上.
(事後在馬桶裡發現手機)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誤事?唯有杜康。
這次小杜的情況嚴重了,
嚴重到非得開刀不可,
此時難得出現的老婆被找來寫手術同意書,
她人雖到了,
卻說「我們分居了,他的事我不管」,
ㄜ...
問了醫院法務,
小杜僅剩的法律關係人,
只剩她可以簽名同意書,
好說歹說總算同意.
開刀的是我們外科裡有著神之手的黑傑克醫師,
胰臟開刀困難之極,
「風險極大!」 「危險極高!」
「不開會死!」 「開了也很高機率會出事!」
連黑傑克都這樣講,
真的是連神之手都難以挽救,
但是手術成功,傷口剖腹長達 20 公分,
左右兩脇插了上下左右共四組,
每組又是兩大管配兩小管,
俗稱「槍管」的引流管排膿
卻出問題在麻藥剛退之後
酒精重度使用者,
對於麻醉劑的需求劑量遠高於普通人,
也就是普通人可能打了半支針劑就睡死,
酒友可能打了兩支還呈現發酒瘋狀態,
無法進入深沉麻醉,酒跟麻醉劑對大腦的作用類似,
先從暈眩,失去自我控制(酒瘋),最後才昏迷,
淺入深,只是非每個人都一定會酒瘋.
小杜已經習慣酒精的身體在麻藥剛退半醉半醒之時,
整個狂暴在床上掙扎!!
剛剖腹的傷口整個爆裂!!
配合血壓反覆起落,連麻醉科都不敢再麻,
老婆最後決定:「不再開刀」
不再開刀,卻是爆裂還留著膿的傷口,
每隔八小時要從槍管的末端打入無菌生理食鹽水,
然後掀開腹部覆蓋的大塊紗布,
讓膿水像火山一樣從裂口流瀉而出,
「排膿」
膿水沉澱在肝臟底部,
流過本來是正常不會暴露出來的十二指腸,
流過胃跟小腸,流出沒有辦法關閉的腹壁傷口,
傷口邊緣因為接觸膿水,潰爛,起水泡...
清醒了的小杜,呼吸器沒辦法移除,
親眼看著一次又一次我們換藥,打水,排膿....
然後再度昏迷
滿肚子的腸子跟油暴露,
膿水就這樣四溢,
然後傷口越裂越大,膿水越流越臭,
我們醫療人員都要屏息,小杜更是聞得到,
每次換藥,都要戴上兩層口罩,
強忍住作噁的反射跟皺起的眉毛,
這是我唯一能表達得出的「尊重」
這個床上的,全部,有機物質部分,
已經不是「人」,沒有尊嚴,沒有一切.
人
間
煉
獄
每次的抽血報告,
只有四個字「節節敗退」
為了小杜的案例,加護病房內開了無數次的討論會,
連醫院法務跟家屬也都晤談過多次,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不要說老婆的再開刀意願極低,
小杜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承受的了再次全身麻醉都是問題,
抗生素已經使用到最後線,
所有難纏的抗藥性細菌長了又長,
本應年輕力壯的身體卻如此不堪一擊,
每次的抽血報告,只有四個字「節 節 敗 退」
黑傑克醫師說:
「他的肝硬化太嚴重了」,免疫力,復原力,
都隨著肝功能衰竭不知道到哪去.
我值守加護病房時,只要不是昏迷的時間,
小杜的眼神都會直瞪著我看,
時間到了要幫他換藥排膿,他瞪著;
換完藥整個肚破腸流膿水四溢,他瞪著;
勉強用新紗布疊的厚厚又密密把傷口看似覆蓋了起來,
不到半小時又被膿水滲濕髒到病人服上,
更換衣服,他瞪著.
問他要甚麼東西或說甚麼話?
他又只是直直瞪著,
瞪到我默默轉移電腦角度,用螢幕擋住視線,
那怨念的視線仍揮之不去
兩個月後,昏迷時間越來越長,
難得清醒一次的小杜,
手指似乎想比劃著甚麼,
我跟護士趕緊拿了筆遞上,
一旁正在訪視的老婆,
探頭看他究竟要寫甚麼?
他幾乎握不住筆,
顫抖著寫下:「不想死」
他老婆爆出哭聲,跺腳大哭
「你現在說這有甚麼用?
誰叫你一直喝酒喝到不認家人?
喝到身體整組壞光光?誰叫你喝?
你現在說這甚麼用?」
那是小杜最後一次清醒
禮儀人員唸著「你現在沒病沒痛」...
用貼紙貼住無法閉上的雙眼,我們一旁協助,
在口腔跟肛門放置紗布擋住可能會流出的東西,
脹裂關閉不起的腹部,我們找來塑膠膜縫合上,
「唰、唰、唰!」
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
禮儀人員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
我們全體鞠躬回禮
何以解憂?
何以誤事?
何以致此?
唯有杜康
之後酒駕肇事,酒醉鬥毆急診人員,
新聞層出不窮,
我卻每次都回想起小杜的故事,
那眼神,那最後寫下的三個字,
「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
這次,不知道最後他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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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ㄆㄆ